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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的勇士

文/血液暨腫瘤內科主治醫師 劉漢鼎

  「忠勇要搭今天下午的班機回來台東,劉醫師你可以幫他從門診安排住院嗎?」去(2015)年九月二日,和信治癌中心醫院派駐東基的專員謝佩玲問道。我心裡明白這是忠勇最後一次回來,回到猶如他第二個家的東基,他也即將在此走完在這世上的最後路程。

  「好,我們盡快讓他安排入院,如果門診來不及,就讓忠勇從急診入院。」我答道。

  當天下午,忠勇坐在輪椅上被推入診間,臉上掛著氧氣面罩,面色蒼白而疲憊,很吃力地說:「劉醫師,我回來了。」

  林忠勇(阿美族名Diway)是東基的老員工,他在東基服務超過二十年,曾擔任警衛和工務方面的工作,工作態度認真又盡責,可以說人生最精華的歲月都奉獻給這家醫院了。說到忠勇和東基的淵源,那可是一個傳奇故事。

病人變員工

  原來1991年忠勇年輕時開車車禍,左腿粉碎性骨折,原本被醫師判定必須截肢。忠勇的爸爸林牧師當時在東基擔任志工,緊急聯絡當時東基的譚維義院長,經過譚院長持續的禱告和鍥而不捨的努力,動了大大小小十多次手術,終於把忠勇的左腿搶救了回來。忠勇在東基住院超過半年,把小小的東基上上下下都摸透了。

  正好東基在召募警衛,忠勇尚未完全復原就請譚院長雇用他當警衛,譚院長也同意了。忠勇笑笑說,那時他還拿著枴杖練習走路就來上班了。2000年東基改建新大樓,忠勇主動進修工務方面技能,後來就進入工務室工作。雖然他的進修專長可以讓他有機會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但他從來不為所動。而且不管是平日或假日,只要醫院一通電話,他馬上從加路蘭的家裡衝回醫院。有時他的家人不免認為,忠勇似乎把東基看得比自己家還重要。

健檢的意外發現

  2014年七月下旬他第一次被轉介來掛我的門診,原因是員工健檢時發現有全血球(包括紅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低下,而且在過去一年中情況越來越明顯。來看診時,他已出現頭暈、疲倦、活動會喘等症狀。由於忠勇沒有慢性肝病的病史,平常也沒有不良嗜好,肝臟超音波也沒有發現肝硬化的現象,我直覺認為他的問題是出在骨髓造血功能變差,於是幫他安排了骨髓穿刺和切片檢查。

  果不其然,他的骨髓可以用「空空如也」來描述,專業用語叫「乾抽」(Dry tap),也就是除了一些脂肪細胞外,幾乎找不到造血細胞。診斷上符合「嚴重型再生不良性貧血」的表現。再生不良性貧血除了少數是因為暴露到輻射或化學藥物的關係,大部分患者都是成因不明,推測可能跟免疫功能失調,導致身體的免疫系統攻擊骨髓內的造血幹細胞而引發。

  治療上雖然有人嘗試以免疫抑制劑來壓制免疫系統對造血幹細胞的破壞,但一般認為最好的治療法還是以幹細胞移植為主,比較有機會一勞永逸,完全來根治這個難纏的疾病。幹細胞移植雖然成功率不低,但一來要找到適當的幹細胞捐贈者不容易,二來治療過程的風險高,三來移植後發生排斥現象的風險也大,四來台東的醫療院所因設備和人員的不足,短期內無法提供此一治療選項。由於忠勇不到五十歲,我們建議他轉到台北的和信醫院,請譚傳德醫師的幹細胞移植團隊幫忠勇評估此一療法的可行性。

  八月他上去和信,重新再做了一次完整的評估,確立了診斷,也開始安排忠勇的兄弟姐妹們來進行配對,希望能找到最適合的幹細胞捐贈者。期間忠勇回來台東時,不時需要輸血來維持正常的心肺功能。奇怪的是忠勇每次抽血,白血球雖然依舊偏低,約兩千~三千多,但有越來越多不成熟的芽細胞(Blasts)被發現到。這是先前沒有的狀況,而且也難以用再生不良性貧血來解釋。

凶險的白血病

  2014年底和信的譚醫師也注意到這一個現象,再次安排了骨髓檢查,結果這次居然發現了為數不少的白血病芽細胞,診斷變成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原來先前空空如也的骨髓,其實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禍首不知道躲在哪裡,到後來才浮現出來。

  這下情況變得有些棘手,因為再生不良性貧血雖然也算是重大傷病,但是並非癌症,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則不然,骨髓裡的惡性細胞會快速增生,不但影響骨髓造血功能,還可能侵犯到全身器官,造成器官衰竭的狀態。簡而言之,這是個你死我活的疾病。治療的過程會更辛苦,必須用化療藥物將骨髓裡的白血病細胞盡量清除乾淨,當達到緩解狀態時,再考慮進一步的高劑量化療和幹細胞移植。以前我的老師常用「置之死地而後生」來形容這一險惡的治療過程,稍有一個環節不慎,患者很容易因為感染或排斥的併發症而死亡。

信靠上帝、樂觀以對

  我們知道對忠勇而言,這是一場硬仗,不只是治療過程辛苦,副作用大,而且長時間必須待在無菌的病房,忍受與世隔絕的寂寞。還好忠勇有堅定的信仰,他相信主耶穌與他同在,會給他足夠的恩典來幫助他戰勝病魔。他的家人也一直支持他,陪伴他。和信的醫療團隊也對忠勇相當照顧,像照顧自己的家人一樣,減輕了一些治療過程的痛苦和無助感。許多東基的同事,包括呂信雄院長等人都找機會特地到和信幫忠勇加油打氣,和信的宗教關懷師盧俊義牧師也在探訪時告訴忠勇,要常常對自己的血球說話,叫它們快快長回來。

  忠勇有阿美族原住民一向的樂觀開朗和幽默感,即使在治療過程承受了許許多多的痛苦,但都沒有讓他灰心喪志,反而他內在的喜樂,常常會感染到他周遭的人。忠勇還曾在治療告一段落時,在東基每週三的大禮拜中做見證,訴說上帝如何幫助他度過這生命中最困難的時刻。

基金補助、放心治療

  在這段辛苦漫長的治療過程,忠勇因為長時間在和信住院治療,在東基的工作只能先辦留職停薪,雖然健保給付了大部分治療費用,但仍有自費部分的缺口和往返台東、台北交通費用的缺口。這部分在和信社工師努力下,為忠勇爭取到最大額度的補助。東基也在呂院長的指示下,由社工師協助動用了癌症關懷補助基金,幫忠勇補足自費醫療和交通費的缺口,讓忠勇沒有後顧之憂,能夠放心接受治療。

  然而即便如此,忠勇的病情並未如他想像一般被控制下來。忠勇在2015年一月、三月於和信分別接受了不同藥劑的引導性化學治療,兩次的結果都沒有把白血病細胞壓制下來。在這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治療過程中,化療藥劑打下去,清除了大部分骨髓裡好的和壞的細胞,結果在骨髓造血細胞恢復的過程中,白血病細胞總是搶先了一步,比正常造血細胞先長回來。

  也就是說,忠勇根本無法達到病情緩解的狀態。雖然忠勇先前有嘗試尋找可以配對成功的幹細胞捐贈者,也在慈濟的幹細胞庫找到了相合的幹細胞來源,然而白血病沒有緩解,幹細胞移植將無用武之地。之後半年,忠勇幾乎都在跟各式各樣的感染併發症奮鬥,抗生素、抗病毒藥物和抗黴菌藥物好像一天照三餐在使用,發燒、寒顫等感染症狀更是像家常便飯一樣。和信專員佩玲曾在一封給盧牧師的信中描述忠勇當時的狀況:

「忠勇今天下午搭機返回台東,預計待二週後再回和信門診。

聽妹妹說,他已經簽署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妹妹們也正在傷腦筋該怎麼讓老媽媽知道他的病況...

之前,他有向劉醫師詢問過後續轉回台東治療的可能性,劉醫師已清楚說明。不過,妹妹們仍有些不放心,希望他還是可以定期回和信門診看一下...

小妹說,忠勇這一趟回來,希望可以每天接送女兒上下班(女兒──恩典,正在東基暑期工讀)。我馬上很驚訝地回問:他可以送女兒上下班? 小妹說:二姊開車,他坐在旁邊,陪著女兒送她上/下班,他就很滿足了!這是他目前想做的事...

聽了心酸酸!

持續為忠勇,也為愛他的家人禱告。求  主施恩憐憫與看顧,並讓忠勇和家人在這個苦難的過程中,更多的經歷 上帝的慈愛,更加信靠 祂;更了解生命的意義,也更緊緊抓住永生的盼望。」

  2015年九月,忠勇的病情急轉直下。右肺因白血病細胞侵犯而有大量肋膜積水,雙肺也併發肺炎,呼吸越來越喘,即使使用氧氣面罩和進行胸水引流,都沒辦法完全緩解。九月二日,就在航空公司特別的安排協助下,忠勇從和信回到東基住院,當時的胸部X光顯示,呼吸衰竭已經是不可避免的狀況。

  我們尊重忠勇生前的願望,不再用延續痛苦的急救手段,而是代之以減輕症狀的緩和醫療,用嗎啡和鎮定劑來讓忠勇可以稍微休息。當時譚維義醫師正好回台灣,我們也在第一時間讓譚醫師來探望忠勇,做最後的道別。九月七日,忠勇就在他親愛的家人和同事的陪伴下,走完人生旅途,安息在主耶穌懷中。雖然忠勇生前表達想要將有用器官捐出來給需要的人,很可惜和東區器捐中心接洽後,因為他的白血病讓他的器官不適合做捐贈,沒有辦法如他所願。

我們愛,因為神先愛我們

  我參加完忠勇的告別禮拜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先前忠勇知道上帝不會讓他的白血病好起來,他還會如此信靠主,在生命最後展現出如此的勇氣和喜樂嗎?

  很可惜我沒有機會在忠勇生前問他這個問題,不過從回顧忠勇生命歷程,我感受到忠勇從來沒有覺得上帝離棄他,從他年輕車禍骨折時,到他最後因白血病離開這個世上時,都是如此。他愛他的家人,愛東基這個大家庭,愛和信照顧他的醫療團隊,愛所有他身邊的人。如果這份愛不是從上帝那裡來,我就不知道這份愛從何而來。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我相信主耶穌會告訴忠勇:「你這個忠心又勇敢的僕人,到我這裡來,我要除去你一切病痛苦楚,讓你得安息。」01.jpg▲2009年東基聖誕晚會時,林忠勇(圖右)和參與聖誕劇演出的女兒合影。攝影/陳仲亭02.jpg▲忠勇北上到和信接受治療,此為2015年四月在病房休息區的留影。攝影/謝佩玲03.jpg▲2015年五月,忠勇(後排右一)回台東加路蘭教會見證分享。照片提供/林秋葉04.jpg▲在和信住院期間,忠勇(右一)和前來陪伴的家人一起扮鬼臉搞笑,右二起依序是女兒恩典、三妹秋茲、三妹夫。照片提供/林秋葉05.jpg▲2015年九月三日,人稱「譚爸爸」的東基創院院長譚維義醫師和夫人譚媽媽到病房為忠勇禱告,這圓了忠勇想看他們二老的心願。攝影/陳瑩真

東基公益雙月刊114期(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