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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空空的──藝術治療與兒童人際關係修復

文/復健科「行動早療」藝術治療師 詹惟文

  六歲的「荳荳」(註)是個眼睛又圓又大的瘦女孩,生長在距離台東市一個半小時車程的村落裡,鐵皮搭建的家裡只有簡單的家具,以及一只她和妹妹喜愛的樹下鞦韆。父母因長時間外出工作,白天須至上山務農的祖母成了主要照顧者,相對於因嚴重發展遲緩而受到較多關注的五歲妹妹,荳荳在生理上並沒有明顯的發展遲緩問題,但學校老師發現,看似活潑大方的她在學習和人際互動上充滿荊棘,說謊與偷竊等行為不時出現。

  與荳荳展開第一次藝術治療時,兩人坐在村裡的司令台地上,我從袋中拿出各式的藝術媒材。沒有初見面的羞怯或陌生,荳荳顯得相當興奮,快速地伸手探索,貼紙、五顏六色的紙張及閃閃發光的亮片不久便填滿了畫紙。她急切地翻過畫紙,在紙上擠出大量的金蔥膠水、黏貼亮面膠帶,很快地又塞滿了畫紙的背面。荳荳不時以驕傲的表情告訴我:「這個我會用喔,我玩過喔!」缺乏同儕玩伴及成人陪伴的童年經驗似乎告訴荳荳,千萬不要放過任何與人互動的契機,要表現出最厲害的樣子留住朋友。從過量的素材與滿滿的畫紙中,感受得到她竭力表現出自己最佳樣貌的渴望。

  治療時間結束前,荳荳從素材包裡抽了好幾張色紙與貼紙,懇求我送她,甚至作勢要不顧治療設限跑著拿回家。站在遠處的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希望這些都是我的……」那個前幾秒什麼都會的大姊頭,倏地縮小成膽怯的小女孩。我彷彿看見卸下偽裝後無人安撫的那個荳荳,擔憂行動早療團隊離開後,將再度獨自經歷一無所有的生活。01.jpg▲圖一
  治療初期,荳荳的創作方式總是像颱風掃過大地般快速、焦急且凌亂(圖一)。她有時以沾取過多水分的水彩反覆在紙上堆疊,直到紙張因承受不住而破掉;有時把白膠、玉米黏土及金蔥膠水全倒入紙杯中,煮成一碗黏呼呼的黑色巫婆湯。長期在家庭中受情感忽略而導致的內在匱乏感,透過遊戲及創作而混亂地外顯出來。

  關係逐漸建立後,荳荳的步伐緩和下來,創作時能維持較長時間的專注力及主題,圍繞著「與人連結」和「自我認同」的創作逐漸浮現(圖二)。繪畫作品裡開始有線條完整的人物,也如波濤海浪般逐漸長出具有情緒起伏的故事軸線。有一次,自責的小機器人在畫紙上孤單地流著黑色的眼淚,因不懂得如何與朋友玩耍而粗魯地傷害了朋友,水彩筆下狂風暴雨的世界訴說著罪惡感與不安,荳荳用衛生紙沾了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拭去覆蓋在小機器人臉上混濁的顏料,小聲地說:「我知道他很難過,他不知道怎麼辦。」以往總是避免談論感受的荳荳,溫柔地觸摸了那個無知且需要被安慰的自己,自我觀照的勇氣和力量似乎正要萌生。02.jpg▲圖二
  治療後期,荳荳越來越能透過創作的角色故事分享生活經驗帶來的感受,畫紙上也出現了友伴及容納各種心情的小房子(圖三)。雖然在課堂上還是偶與同儕起衝突,但勇於接納自己的脆弱與孤單,讓偷竊與說謊再也無法主宰荳荳的人際關係。03.jpg▲圖三
  與照顧者的互動過程中,兒童逐漸累積起理解他人的知識與經驗,並形塑出未來與外界環境相處的方式,稱為內在運作模式(internal working models)。在缺乏正向情感回應的環境中獨自長大的孩子,易發展出不安全的依附策略(insecure attachment strategy),因互動經驗的稀少,他們往往不擅於自我情緒的覺察和他人心理狀態的理解,較弱的情緒調節能力成為人際關係的絆腳石,一再受挫的人際關係使他們長出看似堅韌獨立的蛹殼,裡頭卻包藏著人際疏離感與空虛感。

  談論起童年創傷時,我們時常關注於「孩子經歷了什麼事」,但對於荳荳這樣受到情感忽略的孩子而言,心中隱形的傷痛卻來自於親子關係裡「該經歷卻未能經歷」的缺席經驗。荳荳的心像破了洞的畫紙一樣,總是空空的,她曾以超量的閃亮素材、繽紛顏料填補心中的缺口,也試過用包裝的語言與行為將他人的關愛占為己有,反而更感受到自己的孤立。藝術治療讓兒童將難以言喻的內在經驗外化,容許荳荳在安全的形式中,透過遊戲、自由創作梳理矛盾的情緒,在治療師不擅自分析詮釋、不批判的見證與陪伴下,一同在獨立堅強的外殼上鑿一道隙縫,向內探索深刻的失落與各種感覺,進而得以整合並重新定義屬於自己的生命故事。

註:基於保密原則,「荳荳」的基本資料及作品色彩皆已變更。

東基公益雙月刊139期(2020.06)